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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爆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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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盡可能地踩著單車,好像要逃避似的,逃離渴望,逃離純真,逃離她。——《西西裏的美麗傳說》

過了這個暑假,程銳忽開始突突地拔個子。吃早飯時程湘婷看到他勉強蓋住手腕的袖口,特意讓他站起來仔細比了比,欣慰道:“銳銳最近長高了好多。”末了又有些惆悵:“最近我總是在店裏忙,都沒有發現。”

程銳並沒有意識,說還好,直到穿上校服發現剛好合身,才後知後覺。要出門前,程湘婷說讓他晚上到店裏去,母子倆一起出去吃飯,程銳點頭,騎車到了學校,才忽然想起,這天是母親的生日。

程銳低頭走進教室,想到母子間愈發生疏的關系,略微煩躁地將書包扔在桌上,坐下後慢吞吞地將課本掏出來。坐在他同桌的章凈遲疑片刻,才問:“你今天心情不好嗎?”

班主任對兩人的關系有些捕風捉影的了解,秉著“越了解就會越討厭”的原則,這學期將二人安排坐在一起。對程銳來說,確是不小的煎熬——每每迎上章凈的目光,愧疚感就會浮上來。程銳對她說沒事,末尾又加了句謝謝。

章凈笑笑說:“嗯,沒事就好。”

程銳不再作答,翻開語文課本,今天要講朱自清的《背影》,他讀“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餘了”,心裏卻想:章凈這樣的人,姜徹會很喜歡吧?

至少他似乎很喜歡馮英;而她和章凈,大概都是溫柔的人。

盡管並沒有結婚的打算,姜徹對馮英卻沒有明確拒絕。那之後他們還出去吃過幾次飯,程銳心想,如果不是姜徹在暑假裏有幾次下鄉,次數會更多。

曾經旁敲側擊地問過他的態度,回答也不過是“小孩子管那麽多幹嘛”。

程銳一手支頰,念到“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,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麽?”,心裏一陣委屈。

章凈偷偷看他的神色,又看向手裏的書,決定把那句“有心事說出來比較好”收回去憋在心裏。

家裏中午沒有人,程銳跑去姜徹家蹭飯,他這次出門,今早才回來。姜徹炒好菜要程銳來端,一回頭發現他高了不少。整天呆在一起倒不會留意,再回來才發現已經是到他耳邊的高度了。

程銳端著盤子,說:“你以前就說過我會長高。”

姜徹挺直背,刻意再比了比,才嘆口氣說:“也不至於這麽快。唉,這馬上就超過我了。”

把碗筷擺好,程銳按著他的肩膀坐下來,說:“那你也還是我哥。”

“這話我愛聽,你長多大了,在哥這兒都還是小屁孩。”姜徹伸手摸他的頭,一臉欣慰。程銳微微斂著眼睛,不動聲色地換了個角度方便他動作,嘴上說:“我媽才喜歡說這話。”

“管你管多了,我都覺得自己成你媽了。”

程銳白他一眼,敲敲碗說:“米飯是我做的”

“別敲碗,不好。”

“本來就是我做的。”

“你小子敢跟哥頂嘴是不是?你做飯不是我教的?”

“我照書上學的。”

“學校裏不好好念書,這個學得倒快。”

程銳撇撇嘴,說:“只有上次考得不好。”初一的期末成績太糟,姜徹說了他幾句,便一直耿耿於懷。

姜徹說:“我管你,總之給我好好念。咱這裏教育條件差,初中不拔尖,你就去不了一中,那大學就沒指望了。”

“一中也沒多好。”

“賴好能上個大學。我聽人說,考得好了還能到市裏念。”

程銳皺眉:“不想去。”

姜徹敲他腦袋:“長點出息。”

程銳不說話,悶頭扒了兩口飯,姜徹看他這模樣,又給他碗裏夾菜,說當心噎著。程銳吃完了,把碗一放就躺回床上,面對墻裝睡。姜徹也不理他,吃完了把碗洗好,躺下來看電視。

程銳閉著眼睛聽到電視聒噪的聲音,咬著嘴唇挪挪身子,往後一擠,一個人躺在床中間兒。身邊那人往床邊挪挪,沒別的動作。他小孩子心性,賭氣地又往後擠,腦袋就被按住了。

“多大了都。”姜徹放松手勁兒,轉而揉他的頭發,心想都說性子倔的人頭發硬,臭小子的倒是又軟又滑。

程銳不動了,縮成一團支耳朵聽他說。

“又不是出去了就不回來,怎麽每次聽到這個都生氣?我覺得到外頭念書挺好,沒人管。你小時候不是特煩被管著嗎,大了咋越來越粘人,倒著長呢你。”

程銳慢慢轉過身,伸長手搭在他身上,也不說話。

秋初天還不熱,姜徹就由著他去,繼續絮絮叨叨地說:“多出去走走好。你看慶哥,去的地方多了,回來了也過得好——唉我說我又不是你親哥,整天嘮嘮叨叨的我都嫌煩。你又不是自理能力太差,我看挺好,打小不就一個人住。”

姜徹靠枕頭坐著,程銳把臉湊他腰上,悶悶地說:“去了就不能回來。”

“高中又不是不放假。”

“放假了才能回來。”

姜徹琢磨一會兒,問:“想家?”程銳搖頭,頭發蹭得他有點癢。他躲開,笑著又問:“不是想我吧?”

“嗯。”

姜徹楞住,哭笑不得,說:“又沒真要你到外地念書,就是想,你考得上嗎!快點睡覺,不然下午上課困了。”

程銳乖乖閉上眼睛,過了一會,又問:“你今天下午做什麽?”

“馮英說晚上一起吃飯,剛開的那個火鍋店。”

“你不是剛回來嗎?她怎麽知道?”

姜徹奇怪,說:“你不是也知道。”

程銳心說我們倆才不一樣,往他身上又黏了黏,趴他肚子上。

個子快跟自己齊平的臭小子半趴在身上裝委屈,他到底是什麽時候學會這招的?頭皮一麻,姜徹把他推開,說:“你怎麽跟個狗一樣?”

程銳歪頭看他,幹脆伸手攬他腰,臉埋在胸口,低聲說:“哥,這兩天你不在,我很想你。”

衣服不厚,程銳就這麽抱著自己,姜徹頓時懵了,腦子裏一片混沌:以前也這麽抱?我操那時候臭小子才多大!一把拽開,姜徹跳起來看著他,忍不住拍灰似的打打身上說:“你跟誰學得這?多大人了別整天往身上掛。”

程銳坐好,仰頭看他,又低下。乖順的劉海垂下來,掩著長長的睫毛。

姜徹沒來由地煩躁起來,抓抓腦袋沒好氣地說:“好了好了我不管你了,愛咋樣咋樣。”看他一副軟硬不吃的樣子,姜徹無奈,嘆口氣往外頭走,“中午別睡過了,我找毛子喝酒去。”

程銳低頭,視線裏看見他快步離開,又聽到門被關上的聲音。鼻子一酸。

一開始的游戲不知不覺變了質。他好像越來越無法控制自己了。身體裏像是有一個怪獸,張牙舞爪地,想要親一親,碰一碰,想要確認有人在身邊。那家夥瞇起眼睛蜷成一團,蠢蠢欲動,稍稍一撩撥就要跳起來張嘴咬人。他想要扼死它,卻發現被纏住脖子的是自己。

程銳重新躺下來,用手臂遮住眼睛,罵道:變態,變態,變態。

下午的課上被老師點了兩次名,程銳強迫自己專註,卻總是想到別的事情。不容易挨到放學,收好書包就要走,想到要去母親店裏,步子又慢了下來。

他推著自行車經過校外路邊的商店,想了想停好車進去。

店裏有賣女生的首飾、頭花,因為在校門口,便格外廉價粗糙。程銳站在擺滿頭飾的紙盒前,不知挑哪個好。剛拿起一只粉色的看,聽見身邊有人說:“程銳,你是不是……是有了喜歡的人嗎?”

程銳看向臉紅的女生,說:“我想買給我媽。”

章凈一楞,原本緊蹙的眉頭舒展開,柔聲道:“這樣啊。”

程銳繼續看向那些花哨的飾品,為難道:“我不太會挑,粉色的是不是太俗?”

章凈忙說:“阿姨要用的話,樸素一點比較好吧?”

程銳說是,又挑了淡藍色的發卡,問怎樣。

他的眼光始終沒有看過來,章凈笑笑,說:“這種只能裝飾用,紮不了多少頭發的。”

程銳將發卡放好,又看了許久,想拿一只黑色的橡皮圈,伸出手又收回來放進兜裏,淡淡地說:“算了。”

“怎麽了?”

“沒事。”程銳說完,便離開了。

他將車騎得飛快,因為各種各樣細微又敏感的情緒而混亂不堪。

沒有買到禮物,他只好在吃飯的時候,語氣僵硬地說了“生日快樂”。程湘婷笑笑,說:“又不是因為這個,人一老就不想過生日。媽媽一直很忙,很多時候忽略了你,你不要怪我。”

程銳說怎麽會。

程湘婷又說:“銳銳,你是媽這輩子最大的驕傲,媽做人一直很失敗,沒有遇到好男人,事業上也不成功,好多次覺得活著沒意思,但一想到還有你,就覺得什麽都不怕了。”

程銳不敢看她,說:“說這些幹嘛。”

程湘婷伸手摸摸他的臉,笑道:“已經這麽大了。你不知道,你剛生下來的時候,才這麽一點,”她在懷裏比劃著,“我生完你,一點勁兒都沒有,你爸不會抱你,你老是哭。我讓護士幫忙給抱到我身邊,就這麽一點,一挨著我就不哭了,哪想到一下子就這麽大了。”

程銳笑笑,不知道該說什麽,只是聽。

“你小時候還愛說話,挺粘人,現在真是大了。說起來,你大概不記得了,你那時候還沒一歲,躺在小車裏睡覺,我去上班,你爸在家裏看你。他一邊玩游戲,一邊抽煙,煙灰掉到你褥子上,冒了火,要不是你大聲哭,他還不知道。”也許是因為很久沒有這樣母子相對聊天的時候,程湘婷不停說著他小時候的事。笑容裏總帶了傷感。

程銳靜靜聽著,不時應答兩句,看到她眼角的皺紋,不禁生出一絲憐憫來。

興致很好,程湘婷喝了些酒,回去路上不停和程銳說話,說著說著忽流下淚來。

程銳想到那篇課文,看到母親微醺時的眼淚,一時默然。

夜裏程湘婷又拉著他的手說了會兒話,才去睡覺。程銳沒有睡意,開了燈坐在客廳寫作業——他那張學習桌搬到了姜徹家,只好趴在矮茶幾上。沙發便覺得高,彎下身很不舒服。

屋裏很安靜,只有筆尖劃在紙面上簌簌作響。

過了十一點,他才收好書包,關上燈去睡覺。剛轉過身,室外走廊的應急燈忽亮了,他看見窗戶上映了個漆黑的人影。

程銳一驚,站在黑暗裏,身體僵了半邊。

確實是個瘦高的人影,一動不動的,倚在窗前。

程銳緩了口氣,輕步走過去。

應急燈滅了,看不清楚,他只好又站定,忐忑不安。

窗外傳來一陣輕咳,燈覆亮起,那人影擡手敲了敲窗子。

程銳楞住,聽到那人沙啞的聲音:“程湘婷,湘婷,湘婷……”

血液幾乎凍住了。

“你開門,開門,今天是生日,生日嘛,我給你帶了禮物,快來,湘婷,開門。”對方小聲說,不時停下,似乎在思考什麽,又很快繼續說下去,翻來覆去總是一樣的內容。

瑣碎的聲音在黑夜裏如同敲打窗戶的那根手指,嗒嗒,嗒嗒,在黑夜裏分外清晰。

程銳站在客廳裏,咬緊了牙。

他又聽到屋裏母親起身的聲音,她一邊向客廳走,一邊低聲罵道:“你怎麽又來了?銳銳在睡覺,你快走吧,我們已經——”她的聲音斷了,呆呆望著客廳裏的程銳。

窗外的人沒有聽到她說話,仍是不停叩窗戶,嘴裏嘟嘟囔囔的。

母子二人沈默許久,程銳開口問:“他一直這樣?”他總是住在姜徹家,即使姜徹不在,也覺得那張床比家裏的舒服。

從不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,在母親獨自在家的時候。

他聲音發抖,程湘婷不禁擔心,上前拉住他說:“沒事的,他敲一會兒就回去了,只是喝醉了,不開門就沒事,快睡吧。”

一整天郁結的心情在這時候想要爆炸了,程銳胸口起伏,被負罪感壓得喘不過氣來。

“銳銳?”

程湘婷按著他的手,似乎怕他有什麽動作。

然而越是如此,越是無法克制。程銳咬牙,甩開她,大步走去一把拉開門。

半倚在窗上的人遲鈍地轉過頭來,看見他便笑了,一手扶著腦袋,醉醺醺地說:“還是好兒子,給爸開門,來……”

他話沒說完,程銳一拳砸了上去。

程湘婷大驚失色,待她緩過氣來,程銳已經揪起邵為均的衣領,按著他的頭往窗上撞了。她忙上去拉,哭喊著要他停下。

原本以為那一拳就可以發洩掉所有的不滿。

但是在看到他被打裂的眼角時,身體裏忽然升騰起一絲不可言說的快感,血液沸騰而興奮。

程銳無法控制地向他揮動拳頭,因為想掙開母親的拉扯而更加用力。邵為均喝醉了,想要反抗時已經被按倒在地。

程銳居高臨下看著地上呻乬吟的父親,大口喘氣。

程湘婷在背後抱緊他,哭著要他住手。

程銳擡手想掰開她的胳膊,才發現手指受了傷。程湘婷忙問他怎樣,要拉他到屋裏上藥,又聽見邵為均暈暈乎乎地罵了什麽話。

邵為均一手捂著肚子,一手抓住程銳的腿,想要爬起來。

兒時的恐懼感從被他觸碰的皮膚開始,即刻蔓延至全身。

如果父親站了起來,那麽倒下的人一定會是媽媽和自己。

程銳咬牙,拉上程湘婷向屋裏走,在她反應過來之前,掙開她,抓起一只凳子覆又出去,迎面撞上已經站起的邵為均。

邵為均見是他,揚手便要打過來。

程銳沒有躲,一凳子朝他頭上砸了下去。

他聽到母親一聲尖叫,看著父親昏倒過去,血沿著他的鼻梁向下蜿蜒。

安全了。

胸口劇烈地起伏著,程銳用袖子擦掉臉上的汗水和眼淚,手指上的血蹭到了臉上。他做完這個動作,身體一軟,跪了下來。

程湘婷呆若木雞地站在兒子身後,扶著門框勉強站穩。她楞了兩秒,才匆忙撲到邵為均身邊,顫顫巍巍地抱起他的頭,將手指湊到鼻尖。她並不知道該怎樣做,淒惶地看向程銳。

程銳漆黑的眼睛大大睜著,茫然地望著她。

程湘婷看著他,感到指縫間滑膩的血液,回過神來,壓低聲音命令道:“到姜徹那裏去,快去。”

程銳不解。

程湘婷環顧四處,因為爭吵已是家常便飯,鄰居們也不以為意,沒有驚動他們,她深吸口氣,快速說:“到姜徹那裏,讓他給你把手包好。別人要是問起來,你就說這兩天一直在他那裏。”

程銳一楞,囁嚅半晌方道:“我,我把他,他……”

程湘婷對他笑笑,安撫道:“沒事,不會有事的,他只是昏過去了。你快點走,我去找房東,讓他把你爸送到醫院,動作快點就沒關系。”

程銳看看地上的男人,仍在猶豫。

“你快走!非讓別人以為是兒子把當爸的打到住院嗎!”程湘婷罵道,見他不動,放下邵為均,一把將程銳拉起,向樓下跑。程銳在他身後踉踉蹌蹌地跑,到了院裏,程湘婷將他推出去,轉身便去敲房東的門。

程銳在外頭聽到房東說話,呆站了一會兒,向姜徹家走去。

不需要想,便可以走到那間院子。兩棵光禿禿的無花果樹已經好多年不結果了。房東太太洗好的床單掛在繩子上,水滴在地面上匯成一片,月色下澄亮如鏡。

程銳在姜徹樓下站了好久,轉身往回走。

自家的院裏燈火通明。程銳不敢回去,躲在墻角,看到房東家的車載著母親和邵為均呼嘯而去,等人聲漸息才走進院子,推出自行車,向城東騎去。

一直走一直走,快離開這個地方吧。

想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。再也不回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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